隐逸总是这里生生不息的主题

（一）辞职的郡马爷

有人说，行者无疆。

这话有道理。但隐者也无疆。在路上的人世界是永远变化的，比如谢灵运，游山玩水到此一游，但只是在景色中流连；隐逸的人虽然脚步停止前行，比如陶渊明，闻到东篱菊花开，目光就飞到南山之外了。

于是隐者更加无疆。

苏州自古不乏隐士，但直接隐到农家这座当时算是偏极的岛上的，并不多。古来说“大隐隐于市”，有道理，但是真的大隐又有几个?多少人是真心要隐呢?

也许古村东西蔡里那个过气郡马爷也会这么想，于是开启了这个村庄的历史。蔡源。这个人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大名声，但确是苏州隐士史里少数顶住了权势诱惑的方正的人。

他的官职也很隐晦：秘书郎，掌集贤院、史馆、昭文馆及秘阁图籍、焕章阁学士，保管皇帝御制品。官好像真不大。——不就是个皇帝的图书管理员么?哪有这么简单。

唐宋时，昭文馆、集贤殿书院的学士是受命参与机密，草拟诏旨的。——机要秘书啊。宋代更重视，以史馆、昭文馆、集贤院为三馆，又建秘阁，设龙图、天章等十一阁，通称馆阁。馆阁皆天下俊杰。包公又叫包龙图，龙图学士就是其中之一，现在看来，这个蔡源把这些差使当了个遍。这是什么样的人物?

后来，靖康之变，蔡源又护驾高宗赵构南迁，建立南宋股份有限公司。又是劳苦功高，正待董事长皇帝要给老兄弟分红，排排座吃果果，此公却一甩袖子——不干了。

这也许他带了点当年穷不怕的骨气。得罪权贵，十年不第也毫不低头，宋徽宗深为感动，特许配宗室长女与他为妻，人称郡马。多少人当了高官就忘本，这个人却甘于清苦，给皇帝出谋划策时候还不忘研究儒家典籍。

然而阿斗是永远扶不起来的。这个帝国智囊悲哀地发现主意都被用成了弱智。一心只想当地头蛇的高宗连他老子和大哥还不如，岳武穆都没法子。看见刚刚咬死了岳飞、嘴角血还没有擦干的张悛之流在皇帝面前夸功，蔡大人拂袖转身，你们玩去吧，老子不伺候了。

一天，友人给他画了一幅像，他在《自题小像》中慨然自责：“靖康以前，我不能维护国运，而致南迁；靖康以后，我不能恢复中原，而致帝业之偏安。徒怀忠而郁郁，空对影而自怜。”有人说蔡源是被气死的。临终遗言：去西山隐居，国不复，不出仕。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。这是对这个阿斗级皇帝的最大报复：连我这个皇亲也不会帮你了。死时并没有合上跟，目光朝北。看见了少年时苦读的茅屋?走远的江山?

文征明题诗赞他：“忠贞耿耿，存亡一心。义奉今古，浩气乾坤。邱园嘉逐，启娱典坟。节概山岳，富贵浮云。我瞻遗像，千载犹生。”

（二）又一个驸马的预言

蔡源被气死后，一百几十年，又一个隐逸的驸马爷郁郁而终。

现在你到西山，头疼脑热找中医大夫，找来一问，都说是拜的老师姓秦。秦氏世代行医，在西山颇有名气。叶天士也要去拜见的。

现在我们看元代赵孟頫的《洞庭西山图》、《水村图》山清水秀，却不知这里就是东西蔡的秦家堡。他是娥明公主侄孙，少年时常来往秦家堡。那秦家堡的主人是?

秦仪。地道的西山人，宋代著名词人秦观的八世孙。金榜提名乘龙快婿是多少读书人的梦，他十九就实现了。理宗之女娥明公主觉得这先生不错，说话不紧不慢，一表人才，全无阿谀奉承之态，于是下嫁。然后就是直升机干部，授金紫光禄大夫、宝文阁直学士。

但是秦仪临终是在这个隐逸的村庄，这时他已经隐居五年。最后一句话：“只许读书，不许求仕。”意思是，你们子孙千万不可为官元朝啊!子孙面面相觑。死后只七年，苟延残喘的帝国终于合上了双眼。这不是死者的呓语，而是精准的预言。最后，秦孝仪(秦仪三子)随宋朝末帝——那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孩跳了海，祭奠了一个王朝的谢幕。

新王朝建立，读书这条路，行不通了，新主子会逼你出仕的。士农工商，最后是商，这家的家训改了老祖宗的说法：“宁贸不仕”，苏商的源头——洞庭商帮竟是这样出发的。秦家的好亲戚赵孟頫投降，当上了大官。这时兴冲冲地再来，却吃了闭门羹。赵孟頫在门口徘徊半天，有童子开门，不知原话是不是这样的：主人已经都去做生意了，先生，你回吧。

隐未必隐，隐逸总是这里生生不息的主题。

东西蔡在消夏湾左近。好风光，山水相依。现在正是橘子红了的时候，青红对半的山影，不觉叫人想起林凤眠的水彩，惊艳而温暖。

消夏湾，这是春秋时吴王夫差带着美女西施在此避暑消夏搞腐败而得名的。

站在山上，只能看见东西蔡的一角。在橘树丛中，秦仪的坟还在安静着。青石墓碑和祭台背北面南。他的子孙的确都遵守了约定，安静地从事着各样的生活。

有的说，这不好。这样，古村将不古村了；封闭着才是原生态。

怎么说?原来住这里时，秦仪蔡源们的眼光就不放在这里的。隐逸是心态，美好的生活才真正生生不息。